一千克的棉花与铁【四】
您好，是黄渤老师吗？打扰您了，我们是梵克雅宝珠宝定制，现在对客户做一下例行的年终回访。请问您之前在我们这里设计和购买的珠宝首饰还满意吗？需要我们为您联系售后服务吗？
黄渤看一眼手上的婚戒，谢谢，很满意。想说没有什么问题，脑子里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。
他说，确实最近有个想做的东西，下午去你们工作室细说吧。
对面挂电话前很高兴地说，随时欢迎您过来。
徐峥的声音从ipad上传过来，损他：怎么，你那浴缸还准备镶金边啊？
黄渤让他滚，问他懂不懂什么是艺术作品。
徐峥说是是是，艺术作品。你现在还做着呢？做完了是先拿到上艺吧，你这态度不行啊，要不我还能考虑一下放到我们剧院。
黄渤手上忙活着：“你倒挺闲的今天，鱼不钓了？”
徐峥说钓啥啊，宁浩来了，我俩今天在兰心看戏呢，青年竞演的彩排。
他跟报菜名一样，流利地报了一串剧目。
《牡丹亭》《繁花》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《青春禁忌游戏》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《莎乐美》。
黄渤心说这是中西合璧，群英荟萃。
现在演完了没？
没呢，明天后天都有，你要过来看？
黄渤揪了点泥巴安到泥模上，把缸口的浪花造型调整了一下，说：“我明天过去找你。”
黄渤在徐峥左边坐下。舞台上的帷幕紧闭着，背后交织着低低的谈话声和搬运道具的声音，仿佛即将登场的是一场魔术表演。
徐峥问，你过来干嘛？
黄渤说，把车钥匙还我。
你要车干嘛？
黄渤用耿浩受伤后那种木然的表情看他：“明天我和王迅去领证。”
徐峥被黄渤一噎，如鲠在喉，心说你用其他车又不是不能送人。他右边的宁浩一脸苦大仇深。你这调子起得太高了吧，我们都没法往下聊了。
徐峥把工作人员拿来的节目宣传手册分给他俩。台上现在演出的是《青春禁忌游戏》，扮演维佳的男生一脸天真地对女老师说道：“噢，不知道。叶莲娜·谢尔盖耶夫娜，好像这次我在卷子上面什么也没写。”
宁浩小声感慨：“养小孩太不容易了，真的，早几年我都要气死了，辅导个家庭作业妈的气得我和我老婆要送医院了。”
徐峥摸自己的光头，眉毛皱起来，感同身受地跟着叹气：“生气是真的生气啊，就提醒自己不能打小孩，毕竟我们家是女儿。”
“翻来覆去讲不明白，我自己心里都嘀咕是不是讲错了。”
“他们小学刚学重量那会儿，做数学题，问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铁哪个更重。孩子最后哭着说就是铁更重，唉，把我都气笑了。”
黄渤翻看手里的宣传册，心不在焉：“什么重？”
徐峥拿“十三代宗师”的折扇点他的肩膀：“什么哪个重？黄渤同学，这两个是一样重的。”
黄渤敷衍地应和他几句，指着手册上的插图问宁浩，竞演剧目还有《莎乐美》？
插图画的是披着黑纱的公主捧着银盘，无限怜爱地注视着盘子里恋人血淋淋的头颅。
你想看这个啊。
黄渤把自己从进剧院时手上就拿着的书递给他：“我最近在看王尔德。”
宁浩说，哎呦，您真学术。
他接过那本《王尔德童话》粗略地翻了翻，发现黄渤还在几页画了重点。他特意翻到那几页看，发现黄渤标注的段落都来自于一篇童话故事：《快乐王子》。
徐峥摇着折扇凑过去看，说，这个故事我有印象，我给我女儿讲过。
宁浩说：徐导请指教。
徐峥啪地一合折扇，说不敢不敢。这故事应该是这样，一个王子死了以后被做成了雕像，他就拜托一只过路的燕子，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送给穷人，什么宝石啊，金叶子之类的。
他转着眼睛回忆，问黄渤：燕子为了帮他来不及飞去过冬的地方就被冻死了，最后王子的心也跟着碎掉了，是吧？
黄渤淡淡地说，大差不差吧。
宁浩打个哈欠，看一眼时间。即将演出的是《莎乐美》，今天参加彩排的最后一个剧目。
他问黄渤，你还不回去吗？
你也不怕明天睡过了，去民政局的时候迟到。徐峥在旁边想一想这话，忍住没说出来。他觉得黄渤可能巴不得迟到。
黄渤说，来都来了，看完了再走吧。
宁浩揉了揉眼睛，像是被上一场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里跑来跑去的小动物晃得眼花。
王尔德喜欢在故事里写一个为爱而死的崇高角色，他问徐峥，你觉得在这个剧里是莎乐美还是乔卡南？
徐峥说，我选莎乐美。虽然她因为乔卡南不肯吻自己就砍下了这个男人的头颅，但她并不算是反派角色。
徐峥又摇起他那把扇子：而且乔卡南并不爱莎乐美，不算是为爱而死。
宁浩说，不一定啊。莎乐美恶毒的行为是爱之恶，乔卡南恶毒的言语也可以看作是爱之恶。
他认真起来：“乔卡南是莎乐美欲望的客体，被莎乐美凝视。至于乔卡南呢，他始终呵斥莎乐美离他远一点，他甚至不敢瞧一瞧面前的公主。”
徐峥笑，“我从此不敢看观音”，是这种感觉吗？
宁浩支着下巴：“毕竟对乔卡南来说，爱上莎乐美比死还可怕。没有人会希望圣人爱上一个妖女，圣人自己也不希望，这会影响他不可动摇的正确性。”
“所以莎乐美拿死成全了他们俩的爱情。”
徐峥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，意有所指：“有时候我们是可以折中一下的，两全其美，对吧。彼此受到的伤害都很小，不用搞得，”他眼睛看着黄渤，抬起下巴点了点舞台上的演员们，“这么血淋淋的。”
徐峥特别烦人，像那种带小孩来看学校推荐电影的父母，回家以后要求小孩睡觉前交四百字观后感。他一边和宁浩聊着，一边还要给黄渤洗脑。
台上的一个演员说：“这种酒是塞浦路斯镇产的，色黄如金。 ”另一个演员说：“我爱金子。”
黄渤瞥他一眼，打开自己那本《王尔德童话》，和工作人员要一支中性笔，又开始在书上勾画。
徐峥拍了拍黄渤，说，这也是你最爱的。
黄渤“呵”一声。我爱得现在要离婚了。
宁浩扭过头看他，王迅什么时候和你提离婚的。
我过完生日第二天。
徐峥不能相信：不会吧，王迅不是那么小气的人。你到家以后没找他吗？
我到家的时候他不在，人可能晚上就没回来。
宁浩很惊讶地说：但他那天晚上还发了朋友圈。
黄渤拿过宁浩的手机，点开王迅朋友圈，从12月份下拉到8月份，像在倒带过去的几个月。找到自己生日后的那一天，8月27日。
手机里静静地躺着一条自己不可见的朋友圈，凌晨3点发的。
生日快乐。配图是一个和彩色蜡烛的眼泪几乎融为一体的冰激凌蛋糕。
常识每个人都具备。我们是如此的自信以至于盲目，让一些重要的东西就这样从眼前溜走。
一样重。所有人都觉得轻飘飘的棉花比沉重的铁轻，就像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的付出，在他们眼里是那样不值一提。
可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铁的确是等重的。就好像，一公斤的爱与一公斤的痛苦在天平上也是持平的。
黄渤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比对，朋友圈突然跳出来那个无比眼熟的头像。
王迅最近更新的朋友圈也是一张图片。黄渤点开，看到是明天下午北京飞成都的机票。
王迅在评论区回复了他俩共同的朋友。他说，哈哈，北京太冷了，我要回家过冬。
松鼠确实是需要冬眠的动物。
黄渤心想，是这样吗。
当你决定少爱一点，你终于可以少痛一点。
每次看歌舞剧的时候，声浪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，舞台中央又是花团锦簇，自然而然想到四海升平。可最壮观的场景，也最能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。
徐峥捏他的肩，说，算了吧。
歌剧已演出到最高潮的部分，黄渤凝视着舞台中央的演员，看莎乐美眨着金色的眼睛，颤抖地吻住乔卡南带着鲜血的嘴唇。
这真像一场婚礼啊，黄渤想，新娘开始亲吻新郎。士兵们在国王的命令下冲上去殴打他们的公主，舞美配合表演营造紧张的气氛，灯光在他眼中明灭。
王迅回复完朋友圈的评论才来私信他。“你明天早上别忘记带户口本。”
黄渤说，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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