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千克的棉花与铁【二】
家政阿姨边织小孙子的毛衣边看电视，听到黄渤开门的声音，起身打招呼，问黄渤要不要做夜宵。
黄渤摇头，问她，王迅回来了？
她很抱歉地说，没有。
黄渤点个头，随意地看一眼电视。老少咸宜的《甄嬛传》，再放十年都有人看。
家政拿着换水器管子过来，问黄渤：鱼缸里的水要现在换吗，最近鱼长得特别快，可能要爆缸了。
黄渤说，我自己来吧。
客厅的西南角立着一个台子，台子上是主缸，底缸藏在柜子里。鱼缸是硬骨珊瑚缸，120x60x55的尺寸，缸身是透光性极佳的超白玻璃，和高奢珠宝店展示专用的玻璃展柜一个材质。
各色珊瑚安静地躺在石头上。光纤图钉像稚嫩的粉色鹿角，绿色的大森林长枝和仙人掌是孪生兄弟。黄色的火柴头珊瑚伸出触手，像希腊神话里美杜莎的蛇发在吐信子。荧光灯管照在水里就是一条流动的霓虹。
观赏鱼在珊瑚和海葵间乐此不疲地穿梭嬉戏，种类都是市面上常见的那些，但身价却要比市价贵许多。这些鱼是让卖鱼缸的老板托关系，从他青岛开水族馆的朋友那里高价带回来的。
SPS缸一周就要换掉将近八分之一的水，他进组时间不稳定怕来不及按时换水，特意在家政公司找了个有经验的阿姨。她说自己在以前的雇主家里专门伺候各种鱼缸。
把水换好，黄渤找一把椅子坐下，头枕着手，安静地看鱼缸。
结婚后房子也没大动，只做了软装修，添置的生活用品不算多——毕竟没结婚前王迅隔三差五就来这里住。这个鱼缸算是添置的大件中的一个。
鱼缸刚回来的时候，王迅对他高价买鱼的行为并不很赞同，但想一想自己在航模和无人机上的收集癖，也不好意思开口说他。开缸以后，造景的任务就被王迅大包大揽了，他喜欢做手工，那段时间几乎天天绕着鱼缸打转。
某天有空，他陪黄渤坐着看了一整天的鱼，那种快乐感和成就感让他觉得自己明白了黄渤的痴迷。
一方鱼缸，也可以和世界一样大。
有时黄渤看着鱼就叹一口长气，王迅听出他气息里的波浪线，盯着他看。猜他是在使相还是真的有感而发。
黄渤说，迅哥，你知道吗，这是乡愁。
长大后，乡愁是一方小小的鱼缸，我在外头，家乡在里头。改了余光中的诗。
王迅贴在玻璃上看鱼，听他这么说，突然想到《晏子使楚》。橘生淮南则为橘，生于淮北则为枳。于是开口挤兑他：“那你这从青岛带来的海鱼，养在北京，到底户口算哪儿的？”
黄渤完全没觉得这是个难题，很自然地回答他：“和我写一个户口本啊。”
黄渤把手掌贴在鱼缸的玻璃上。家政阿姨打扫完卫生已经走了，怕他要看电视就没关，这会儿电视尽职尽责地当着背景音。
打扮清丽的妃嫔在恭维皇后，说您啊，气度高华就像山巅的白云，让臣妾心生仰慕。
高位上的皇后声音落寞：“所谓气度高华，沉静自持，都只不过是被这安静和寂寞浸泡得久了，人也变得如此。”
海缸里的黄金吊划动鱼鳍，轻盈地从他身前掠过，摇头回身，摆尾。
徐峥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能接到黄渤的电话。
黄渤问他，你今天有事吗，去不去钓鱼。
徐峥一看手机时间，想这人应该又是睡一个小时就爬起来了，真是点式睡眠啊。
“你现在过来？”
钓鱼不是趁早不趁晚的事情吗。
冬钓最好钓鲫鱼。到了水库，徐峥半开玩笑地问：“你找我钓鱼不是紧张你那车吧？你急着用？”
不急，黄渤说。你用吧，我要的时候再找你。
钓鱼先打窝， 把鱼聚到一起。黄渤挂上饵，把钓线抛出去。
徐峥知道他水性好，随时可以一个猛子扎下去摸鱼上来，所以看他这样慢条斯理地钓鱼总联想到彬彬有礼。
“你钓上来是放生吗？”毕竟他家的鱼缸养的全是海水鱼。
黄渤嗤之以鼻。那是黄磊和孙红雷会做的事。
线组太小了，不能用力拔，要慢慢和鱼周旋。黄渤提着钓竿和鱼绕圈，也不急着把鱼带上岸，像是在做游戏。
徐峥看得心急。好险是钓鲫鱼，鲢鳙那些大块头是真的有劲。“你钓鱼不一样，别人是带鱼往岸上走，我看你想被鱼扯到水里去。”
他啧一声，抓住一切机会挤兑好友：“没事，反正你水性好，掉下去也淹不死。”
旁边的人拿了网兜过来帮忙捞，金色的鱼尾，鲤鱼。有人拍马屁：哎呀，锦鲤，好兆头。
徐峥那边也来鱼了，好嘛，也是鲤鱼。徐峥冷笑一声，小声说：什么好兆头，人都要离婚了。
黄渤听见了，眼刀杀过去。徐峥还是笑嘻嘻的，并不害怕他。他一边把鱼放进水桶里，一边问黄渤：“王迅为啥要离，你问过没有？”
“问过，他说是他自己的问题。”
徐峥笑得更开心了：“感觉是他会说的话。那你怎么想？”
黄渤摇头，定定地看水里树的影子。光秃秃的树杈就靠几片欲坠不坠的枯叶御寒，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有一种凄清的感觉。
徐峥看他，心想，如果黄渤和王迅真的离婚了，除了一个人，整个世界都会觉得是王迅的错。
这个例外就是黄渤。
今天这窝打得好，上鱼很快，徐峥盯着浮漂，心思电转。王迅提离婚肯定是认真的，那他是帮着黄渤给两个人说和好呢，还是劝王迅那个死脑筋好好写离婚协议多拿点钱好呢。真让人为难。
提竿，看见鱼尾扑腾出水花，鲫鱼。开始找网兜。
黄渤突然开口：你知不知道王迅在成都还有个住的地方。
拿着网兜要捞鱼的手一哆嗦，鱼脱钩了。
徐峥顿了一下，说，我怎么可能知道，就是结婚前，他也是和你最好吧。
黄渤不置可否。他像是突然兴致全无，开始收拾钓鱼用的那些东西。
徐峥一脸狐疑：“你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是吧，不是，你想干嘛？”
两人对视一眼，黄渤提一下嘴角，继续低头忙活。
徐峥心想，就你现在这个样子，哪怕我知道，我也不敢告诉你。
最后他们钓上的那些鱼也没回到水里，能吃的让人家附近的餐馆现做了，吃不了的送给一起钓鱼的空军佬。
回去的时候在车上给王迅发消息，问他今天有没有空，昨天遇到的小孩说想吃他做的蛋糕了。黄渤知道他这条消息他一定会回。
很快，王迅发过来一个小区的微信定位。
“有空，你过来吧。”
黄渤换好拖鞋坐在沙发上，王迅在厨房里忙碌。
他安静地看王迅戴上围裙，切开两个苹果，削掉果皮，取出果核。考虑到小朋友在换牙没用巧克力吧。隔水化开黄油，在切好的果肉里加柠檬汁，再放到糖水里煮。他很适合这种需要细心的工作，做起来像幼师一样温柔得让人沉醉。
刚结婚的那段时间王迅很喜欢下厨，尤其迷恋烘焙，他不进组的时候就在家里研究各种甜点。
这个人静静做事的样子特别入眼，动作不疾不徐，有超乎寻常人的耐心。在家里，黄渤有时想事情发呆不自觉就盯着王迅看。票房啊，剧本啊，还有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，看着看着就全忘了。
开始王迅察觉到他的视线会茫然抬头，递一个询问的眼神过去。后来习惯了，发觉自己被人盯着，也只是无奈地弯弯嘴角，继续做手上的事。
空气里是奶粉和香草精的香味，与往昔无二的金子一般的时光。
做到一半的时候，王迅在微波炉前站了一会儿，从厨房里张望他：“你能下去买点肉桂粉吗？”
黄渤声音软软地应了，像一只不舍得从沙发跳下去的猫。
拎着包装好的蛋糕准备走的时候，王迅喊住他。
烤箱“叮”一声，王迅端一个碟子摆到他面前。
碟子里是舒芙蕾。黄渤居然有点失望，他幻想过也许会是提拉米苏，“带我走”。
但是王迅本来就不会用这些隐喻的。而且太俗了。
可是转念一想，俗气又有什么不好呢？
对凡人来说最美满的不过就是团圆的大结局。
黄渤拿过叉子，小心地把碟子里的蛋糕吃完。走的时候顺便把厨房的垃圾带了下去。
到了小姑娘家是保姆开的门，说是先生太太出去了，女孩在练琴。打算放下蛋糕就走，但是她很殷切地倒了杯茶，于是多坐了一会儿。
小姑娘欢天喜地从包装盒外看蛋糕，说等爸爸妈妈回来再拆。
她家客厅里也有个鱼缸，在书架旁边摆着。黄渤指着鱼缸问她：“你家也养鱼啊？我家里也有个鱼缸。”
小姑娘揪一揪辫子，嘟嘴说，自己更想养猫。
猫狗是小朋友最爱的宠物，毛茸茸的，又通人性。黄渤很得意地向她炫耀，我家里也有猫。
小姑娘困惑起来：“可以一起养鱼和猫吗？我爸爸说猫咪会捞鱼缸里的小鱼。”
黄渤说，家里的猫很乖，可能因为是流浪猫吧，每天除了吃就是睡，也没有拆家的爱好。
家里的流浪猫是他和王迅某次下班的时候在路边捡的，软乎乎的一只橘猫崽子，带去宠物医院看了以后就在家里养着。
捡了流浪猫回来以后，王迅一直很忧虑。他好几次看着黄渤精心布置的鱼缸，欲言又止。
黄渤问怎么了。王迅说，这猫和鱼能一块养吗？黄渤挑眉。
王迅盘腿坐在地毯上，抱着猫，一人一猫齐齐仰着头看他。两双眼睛都瞪得圆鼓鼓的，像两个小孩在跟大人讨糖吃。
猫大张着嘴，打了个哈欠。王迅摩挲它的肉垫：“随随便便就被丢掉太可怜了。”
所幸猫很乖。于是鱼很安全，猫也可以继续养。
如果猫咪不乖呢？小姑娘问。小孩子对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答案总是特别执拗。
黄渤笑了一下，没说话。
当时王迅抱着猫的神态，该怎么说呢。
就算这猫回来天天捣蛋，自己也情愿陪着折腾。
临走的时候，小姑娘说，妈妈教育自己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，穿着拖鞋噔噔噔跑回卧室找回礼的东西。小朋友送人东西好像特别爱送文具和书，文具不适合，就换成书。
她跑过来的时候，黄渤瞅见封皮上写两个字：童话。以为是《安徒生童话》或是《格林童话》，接到手里发现是《王尔德童话》。肃然起敬。
小姑娘说，很高兴收到这个蛋糕，这书送你们了。
黄渤读懂了“你们”的意思，道别的时候郑重地说了谢谢。
车沿着回家的路开，开着开着却迷路了，跑回了王迅住的小区楼下。
住宅楼的窗户在白天的阳光下就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，蓝宝石的颜色随着天色加深逐渐变黑，最后竟连轮廓也不分明了。
黄渤用手指点着楼层，数到王迅在的那层。房间的灯亮着。
手机快没电了，干坐着有点无聊，黄渤打开车灯开始翻那本《王尔德童话》。其实很多故事多少也有点印象。他看来看去，只觉得所有故事里的人物都有王迅的影子。《夜莺与玫瑰》里那只傻傻的为了别人而牺牲的夜莺像王迅，《好朋友》里那个为了别人吃尽了苦头的小汉斯像王迅。
哪里都是他的影子。
想到去厨房拿垃圾的时候，自己买的那袋肉桂粉仍然站在台子上，并没有拆封。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。
你在想什么呢？
从坐到餐桌上，看见躲在沙发后的行李箱，黄渤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。
你现在一个人会做什么呢？
打游戏吗？毕竟是过年的时候能宅在家里打一个假期游戏的人。
一个人。
有次拍极限挑战两个人闹别扭，拍摄结束后一左一右地坐在车后座，泾渭分明。
黄渤记得自己当时是有点生气的，好像因为那期节目王迅一直跟着孙红雷傻跑吧。
黄渤说，你闹什么脾气。
王迅把头磕在车窗玻璃上，隧道的灯光打在他脸上。他说，我就是不想一个人。
你不是不愿意一个人吗？
为什么现在宁可一个人待着。
黄渤坐在车里把那本书翻了又翻，看到那盏灯灭了，他把车开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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